閑古鳥

Summary：梅林变成了小孩子，亚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

01.

当亚瑟抱着那个孩子走进议事厅的时候，他能感觉到空气蓦的停滞了几秒。他把孩子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，感受着小家伙颤抖的贴近，走到国王面前，行了个礼。

“父亲。”亚瑟刻意忽视了国王阴郁的神情，不疾不徐地进行任务报告。

周围出奇的安静，议事厅里回荡着亚瑟沉稳的声音。他偶尔用脸颊轻蹭孩子的头顶，试图安抚对方的僵硬。

“亚瑟。”国王少见的打断了亚瑟，他指着亚瑟怀里衣衫不整的孩子，似乎已经气得发抖：“那是什么？”

亚瑟停了一下，拍了拍瞬间绷紧脊背的黑发男孩，回答道：“这是梅林，殿下。就是他为我挡下了女巫的攻击。”亚瑟注意着盖乌斯的脸色，斟酌着词句：“如果不是梅林，变成这个样子的可能就是我了。”

乌瑟看起来松了一口气，他轻咳一声，迅速恢复了国王的威仪：“那他应该得到应有的奖赏。”他朝御医挥了挥手，说道：“盖乌斯，帮这孩子找找恢复的方法。”接着他又转向亚瑟：“确保这孩子得到他需要的一切东西，知道了吗，亚瑟？”

亚瑟拍着孩子的后背，轻轻点头。

“你们可以下去了。”国王坐回王位，朝他们挥了挥手。亚瑟和盖乌斯行了告别礼，匆匆退了出去。

“我很抱歉，盖乌斯。”他尝试把紧拽着他衣服的梅林交给盖乌斯，可梅林不但不松手，反而拽得更紧了：“……我没照顾好他。”

盖乌斯谅解地微笑，把手搭在梅林肩上：“来吧梅林，你受伤了。跟我去给伤口上药，好不好？”

梅林紧扒着亚瑟的肩膀，一直黏在亚瑟肩窝的小脑袋终于抬了起来。他闪着泪光的眼睛问询地看向亚瑟，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。

“没事的，梅林。”亚瑟柔声安慰：“不会痛的。”

梅林却摇了摇头，依旧不放开亚瑟：“亚瑟不去吗？”他看向盖乌斯，又看向亚瑟，说道：“亚瑟也去吧？”

“我一会儿就去看你，好吗？”亚瑟朝梅林友善地眨眨眼，把捏着自己衣服的小手温柔地拿下来，接着把梅林放在地上，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：“我可是王子，记得吗？王子都是遵守承诺的。”

他见梅林点头，把他的小手交给盖乌斯，看着他们一步三回头地走远，终于松了口气。他一向不擅长应付小孩子，更别说变成小孩子的梅林。

而且拜托，那可是梅林！

02.

当亚瑟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，那个女巫已经倒在地上，摔断了脖子。可亚瑟根本不在乎那个，因为他很确定，在那个女巫念出什么奇怪的咒语的时候，一个黑发的家伙挡在了他面前。

梅林，那个白痴！

亚瑟急忙跑到梅林刚才的位置，却没看到熟悉的瘦高身影。相反，一个小小的孩童趴在那里，此时正忙着把头从地上拔起来，大大的灰蓝眼睛迷茫地看着前方，似乎在思考着什么。过了一会儿，孩子才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，缓缓转向亚瑟。接着亚瑟就看见对方一抖，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，警惕地裹紧身上的衣服。

“你是谁？”孩子颤抖着提问：“这是哪里？”

“梅林？”亚瑟蹲下身，试探地提问：“你是梅林吗？”

孩子看起来更害怕了：“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……不对，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！”

亚瑟挫败地叹了口气，他抹了把脸，露出一个自认为和蔼的微笑：“我叫亚瑟。亚瑟•潘德拉贡，是卡梅洛的王子。”

“王子？”孩子瑟缩地后退，上下打量着亚瑟：“为什么王子会和我在一起？”

亚瑟向前蹭了一步，慢慢靠近对方：“你可能不记得了，梅林。我们……我们是，呃……朋友。”一般情况下他不会承认这一点，不过这可不是什么一般情况。他向梅林伸出手，希望对方能够握住它：“而朋友都会信任对方。”

梅林试探地触摸亚瑟的手指，还是不太相信亚瑟的说辞：“我们是吗？像你这样好看的王子，真的会愿意跟我做朋友吗？”

好看的王子？亚瑟挑了挑眉，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：“当然，梅林。当然。”他轻轻握住梅林的手指，把他拉近自己：“就相信我，好吗？”

他见梅林迟疑地点头，使力把孩子抱到怀里。

梅林很轻，就算对一个小孩子来说，他的体重也轻得过分了。一路上亚瑟一直这样想。

他得给梅林喂点什么。

而当他端着烤鸡和面包来到盖乌斯的房间时，来自莫嘉娜和格温奇异的眼神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。

尊严，亚瑟。你王子的尊严。他在心里默念着，硬着头皮把食物放到了盖乌斯的餐桌上，接着尴尬地挠了挠头，退到一边。

“怎么了？”亚瑟摊手，不满地提问：“我只是觉得他可能会饿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莫嘉娜压着眉头，一字一句地说道：“可是你——给梅林拿晚餐。亚瑟，没搞错吗？”

亚瑟翻了个白眼：“拜托，莫嘉娜。梅林现在是个五岁的孩子，我不需要他来照顾我。”

“我深切的表示怀疑。”莫嘉娜装作痛苦地皱眉，感叹道：“可怜的梅林，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生活，一口一个亚瑟的，唉。”

亚瑟不知被哪句话刺激到了神经，脸微微地发烫，他像平常一样反驳着莫嘉娜的观点，努力想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，眼神却不由自主的瞥向梅林。

此时小家伙正坐在格温怀里，穿着合身的衣服，灰蓝色的眼睛映着昏黄的烛光，有些潮湿的黑色卷发服帖的趴在白皙的额头上。他见亚瑟进来，开心的从格温怀里站起，冲亚瑟张开双臂。

亚瑟没能拒绝这个。他走过去把梅林抱在怀里，一边帮他打理被水汽凝成一团的头发，一边听他讲刚才的经历。

“盖乌斯说我没有受伤，他给我洗了澡。”梅林抓着他的衣服，陈述着：“格温给了我衣服。”他靠近亚瑟的耳朵，轻声说：“莫嘉娜是公主吗？她好漂亮啊。”说着他害羞地看向莫嘉娜，像害怕被她听到似的。

“给你带饭的可不是莫嘉娜。”亚瑟有些吃味，他把梅林抱在怀里，恨不得咬一口他的脸蛋：“是我这个好看的王子。”

梅林嘻嘻笑着，搂上亚瑟的脖子：“你们都很好看呀，我又没说错。”

亚瑟无奈的微笑，抱着梅林来到餐桌。他把梅林放在凳子上，将餐盘拉到梅林面前：“你先吃点东西，好吗？我去和盖乌斯聊会天，很快就回来。”

梅林乖巧地点头，看着亚瑟掰下一根鸡腿，剥离骨头，放在梅林的面包上，转身离开。

“所以呢，他什么时候才能恢复？”亚瑟吮了吮手指，香料的味道在舌尖漫开，他这才想起自己好像还没用晚餐，只是匆匆洗了个澡，换了身衣服就过来了。

“魔法并不强力，陛下。三天后梅林就会恢复原样。”盖乌斯回答：“巫师的咒语可能被中断了，导致魔法的效果有了偏差。”他看向被女孩们围住的梅林，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：“他很幸运。”

“他确实是。”亚瑟微笑着，对老人点点头：“谢谢你，盖乌斯。”

可当亚瑟转回身，想带梅林回自己的房间休息的时候，孩子却惨白着小脸，不愿靠近，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的：“我……我不能住在这里吗？”

“当然可以。”亚瑟说，有些迷惑：“我只是以为你喜欢跟我待在一起。”

梅林犹豫地抬头，怯生生地望向亚瑟，神情又变回了初遇时的样子：“你去那片森林，是为了讨伐一个巫师，是吗？”

亚瑟点点头。

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？”

“因为她使用魔法，梅林。”亚瑟耐心地回答：“在卡梅洛练习巫术是违背法律的，任何在卡梅洛使用巫术的人都会被判处死刑。”

孩子低下头，揪紧了自己的衣服：“即使他并不想伤害别人？即使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？”

亚瑟皱了皱眉，疑惑地看向莫嘉娜和格温，好奇他们究竟谈论了什么，可她们看起来也同样迷惑，也正一眨不眨的望着亚瑟。空气诡异地静止了一会儿，期间亚瑟观察到莫嘉娜眼底闪烁着的朦胧而压抑的感情，她似乎急切地想要知道亚瑟的答案，却又害怕那些虚假的期待。

亚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。

“是的，梅林。”他注意到梅林和莫嘉娜瞬间黯淡下去的神色，后退了一步：“巫术的本质是邪恶的，它永远也不会改变。”

再次看向亚瑟时，梅林的眼睛已经带了眼泪，他凝视着亚瑟，带着亚瑟从不想在梅林眼里看到的东西——疏远和畏惧。

“……我想回埃尔多去，殿下。”梅林折磨着自己的衣角，让原本华丽的花纹变得皱巴巴的：“国王说我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东西，我想回家。”

“好吧，梅林。”亚瑟低下头，胸口不知怎的有些憋闷：“我们休息一晚上，明天一早，我送你回家。”

03.

当亚瑟把梅林抱上马的时候，孩子的脸色还是很苍白，他紧紧抓着骏马的鬃毛，亚瑟都怀疑他会直接拽下两根来。

而当他跨上马匹，把孩子圈在自己怀里的时候，梅林看起来更抗拒了。

“你还好吗？”亚瑟装作不在意的询问：“你看起来像要晕过去了。”

梅林颤抖着身体，没有回答。

“哦好吧，可能和我这样好看的王子共骑一匹马确实会让你觉得有些激动。”亚瑟开着玩笑，试图缓解紧绷的气氛。可是没有用，梅林还是僵着身子，一句话也不说。

亚瑟这次真的没了主意。安慰人从不是他的强项，他无法那么坦率、那么直白的关心别人，所以他的话语一般都会带着善意的嘲讽。让他感到轻松的是梅林总会明白他蹩脚的关心——或者至少以往的梅林能够明白，所以只要听他开这种玩笑，梅林总会挤出一丝笑容，并反过来调侃他。虽然亚瑟明白那大多是用来糊弄他的敷衍表情，但梅林好歹会笑一笑，这也会让亚瑟宽慰一些。

可是这次不一样。坐在他身前的并不是以往的梅林，而是一个年仅五岁，态度变化极快的小孩子。亚瑟瘪了瘪嘴，催动了马匹。

没有梅林连篇废话的旅程简直是种折磨。他们的路才走了不到一半，亚瑟就已经开始怀念那个罗里吧嗦的梅林了。好吧，严格来说梅林确实还在这里。但是这个梅林根本连句话都不说，即使在亚瑟问他渴不渴或者饿不饿的时候，他也只会摇头，生怕亚瑟在里面掺毒似的。

亚瑟只能自己咽下一口水，把水袋挂回马背上。

一个不信任他的梅林。他想着，隐隐的有些心烦。

傍晚的时候，他把梅林从马上抱下来，把马拴在树上，拿下绑在马鞍上的毯子，铺在地面上。他强行给梅林喂了两块熏好的肉肠，又带着他去森林里捡些还算干爽的柴火，以便度过这个夜晚。

梅林跟着他的时候还是很沉默，时不时把捡来的木棍递给亚瑟，接着又跑到一边，执拗的跟他保持着距离。

亚瑟为此翻了个白眼，烦躁的情绪愈发堆积。他不知道梅林究竟怎么了，也不明白为什么梅林会疏远他。他从未面对过这样的情况，但他不觉得这是梅林的错。

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，而亚瑟相信，一旦时候到了，梅林就会自己告诉他。

梅林会的，他相信梅林。

于是他只好一步一停地走着，同时注意着梅林的动静，以免他不小心被树根绊倒——就像有次打猎的时候那样。亚瑟想起那时的画面，忍俊不禁。

而梅林在此时沉默地走到他附近，停住了脚步，大有亚瑟不动他就不走的架势，这让亚瑟刚刚放松的心情又变差了一点，伴着星火燎原之势。

所以当亚瑟看见那些胆敢在他的毯子上随心所欲的打滚的强盗时，他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、开心的微笑。

谁说他运气差来着？亚瑟看着躺了满地的强盗，舒爽的叹出一口大气。他转身抱起呆愣的梅林，把他扔到自己背上，让他搂住自己的脖子，接着走到一边，踹开晕厥的强盗，并把强盗腰间的绳子抽出来，将散落的男人们绑在一起。

他又拿了其他人的绳子，把柴火和毯子卷在马鞍，把趴在他脑后的梅林放上马背，自己牵上缰绳，走在前面。

他们需要找一个新的地方，最好是离这儿远些，防止强盗追上来。他没有再去看梅林，他不想看到对方脸上漠然或不安的表情。梅林不该露出这种表情，至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行。他可以是笑着的，难过的，讨人厌的，罗里吧嗦的，可他不能因为待在亚瑟身边而露出不安的表情。

这就像亚瑟在伤害他，而亚瑟根本不会这么做。

天色渐渐暗下去的时候，他们找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方。亚瑟用打火石生了火，跟着梅林一起取暖。孩子搓着双手，时不时向手心里哈气。

亚瑟看了他一会儿，还是拿过身边的毯子。他没有靠近梅林，只是伸出了手。他甚至都没有改变视线的方向，免得对方因为害怕而心生抗拒：“披上吧。”他说，声音很轻：“森林夜里还是很冷的，不盖这个你会感冒。”他感到对方接了过去，笑着收回了手。

“你该喝点水的。”亚瑟盯着火焰，喃喃道：“我也该吃点东西。”他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，接着包着熏肉的纸包出现在面前，孩子的体温也渐渐贴上他，亚瑟转过头，和拎着水袋，身后拖着毯子的梅林对视。

孩子喝了点水，又把水袋递给亚瑟。他看着亚瑟进食，缓缓靠在他身边，他的头部抵着亚瑟的肩膀，眼中晃然带了些泪痕。亚瑟以为他是觉得冷了，便把毯子全部裹在梅林身上，他纠结了一会儿，还是放下了想要搂住梅林的手。

“睡吧。”亚瑟轻声说：“等你醒了，我们就出发。”

04.

强盗这种东西真的是没完没了。亚瑟这样想着，把沉睡的梅林抱在怀里，挡住对方一波又一波的攻击。

他就不该仅仅绑住他们，该死的！他护着怀里的孩子，弯腰躲过迎面砍来的宝剑。

他把自己的武器横在身前，保护着自己和梅林。

脚步声从身后传来，他转过身去，把剑身刺入偷袭的强盗的身体。对方却已然改变了战术，他们趁着亚瑟不注意抢过了他怀中的梅林，孩子受到惊吓，猛得睁开了眼睛。

而就在那一刻，他周围所有的人都飞了出去，撞在树上，或者砸在地面上。亚瑟也不例外，不过更惨一些，他跌在一个强盗身上，而那位该死的先生的匕首，此时已经刺穿了他的肩膀，并牢牢的固定在上面。

但这不是令亚瑟感到痛苦的主要原因，刺穿伤确实很痛。可梅林，亚瑟扶着肩膀起身，望向跌在地上的，有些茫然的梅林，心中涌出一种荒唐的情绪。

他甚至都不觉得那是愤怒，说真的，他都要笑出来了。他是有多么愚蠢，才会从来都没有发现——每次梅林拿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搪塞他，他居然都轻易的相信了——老天，上帝，该死的！

亚瑟用力踢上身边的树木，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。

他怎么能没有发现，梅林是个巫师！

“所以你才躲着我，是不是？”亚瑟用力拔出肩膀上的匕首，随手把它扔到一边，鲜血喷涌而出而他不管不顾：“你是个……巫师，梅林。是不是？”他甚至露出了悲哀的神情，握住了孩子的肩膀：“所以你才会想要远离我，远离卡梅洛，是不是？”

梅林无声的流着眼泪，偶尔剧烈的抽泣。他的身体在亚瑟手中颤抖着，可他直视着亚瑟的眼睛，再也没了畏惧。

亚瑟跟他僵持了一会儿，意识因不断失血变得不甚清明，他还想要说些什么，却终究沉入了黑暗里。

亚瑟再次醒过来的时候，大约是正午，夏日的阳光火辣辣的打在身边的地上，烧出一片刺眼的光斑。他艰难地动了动肩膀，发现上面白色的纱布。他皱了皱眉，用没受伤的手肘撑着自己起身。

梅林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，用毯子擦拭着双手。他身边还放着剩余的药草和打磨用的石头，亚瑟不知道他是从哪找来的。这个五岁的孩子就像个奇迹似的，又让他生气，又让他高兴。

他试图说话，但嗓子里传来的灼热感刺得他不禁咳嗽起来。梅林闻声转过头，掂了掂手中的水袋，犹豫了一会儿，还是送了过来。

“你得喝点水。”他学着亚瑟的口气，说道：“而我得吃点东西。”

亚瑟艰难地接过，用牙齿咬开盖子，喝了一口。他看向那个情绪紧绷的孩子，不知怎的火气消了一半。

“这个。”亚瑟指指自己的肩膀，问道：“怎么学会的？”

梅林迅速地看了他一眼，低下了头，他摆弄着身下的杂草，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：“我不知道。”他说：“我反应过来之后就已经在给你包扎了。”

亚瑟挑了挑眉，捂着肩膀靠在附近的树上，把水袋放在手边。

第一次，他沉默了。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。梅林是个巫师，他冒着生命危险跟在自己身边，也许是保护他(亚瑟不愿意承认这点，那个瘦小的梅林要保护他，别开玩笑了)，也许是欺骗他。他分不清楚。

他低头看了眼闷头拔草的孩子，又转头看向别处。清凉的风微微拂过他的金发，把它们分散到不同的地方。

夏日的森林总是特别的，植物茎叶和枝干的潮湿气味随着空气飘散在各处，偶尔也会有未能蒸发的水分挂在他的身上。头顶的树冠跟着风声沙沙作响，他身上的阴影伴随着树叶晃动，轻和着他无声的叹息。

亚瑟觉得自己是可以生气的。他当然可以，梅林骗了他那么久，把他当成白痴一样耍。可一部分的他总是想要原谅梅林。这是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。

亚瑟有时想那是因为对方是梅林。他的梅林，瘦瘦小小弱不禁风的，看到一只受伤的鹿也要掉几滴眼泪，他能做出什么坏事呢？

“……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。”梅林似乎终于玩够了杂草，他拍拍手掌，试探地坐在亚瑟身边：“我以为你知道的，因为我们是朋友。”他说着又瞥了一眼亚瑟，嗫嚅道：“而朋友会信任对方。”

“可我听莫嘉娜说你去森林是为了杀死巫师，后来你又说了那些话，所以我……有点害怕。”他捏着自己的袖子，亚瑟观察到他手上细小的伤痕，他愣了一下，把孩子的手捧在手掌，看起来有些担心。

“没事啦，我自己都没注意到。”他把手藏在身后，躲着亚瑟探究的视线：“其实我更多的还是害怕你会杀掉我。毕竟你的态度很坚决。”

“我确实应该。”亚瑟陈述着，语气平淡：“你骗了我。”

“抱歉我不够信任你。”梅林低下头，认真的承认错误：“可我真的很害怕……妈妈告诉我要隐瞒自己的天赋，除了她也只有威尔才知道这件事。”他想了想，又补充道：“威尔是我的朋友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亚瑟说：“他也是个巫师，所以你才会告诉他。”

梅林摇摇头，似乎觉得亚瑟的话有些可笑：“谁？威尔吗？他才不是巫师。”

亚瑟闻言转向梅林，质问道：“那威尔是怎么知道你的魔法的？”

梅林又开始折磨他的衣角，小声为自己辩解：“他从树上掉下来，我没办法……”

亚瑟却不禁微笑起来。看吧，他那勇敢善良的梅林，就算拥有着邪恶的魔法，也会做出正确的事。

梅林见他终于愿意微笑，也放松了下来。两个人安静地坐在树下，又吃了点东西，终于决定启程。

亚瑟肩膀受伤，抱着梅林的时候其实有些费力。但好在梅林瘦弱，能让他伤口的疼痛控制在合理范围内。梅林看起来还是有些担心，他轻轻抚摸着亚瑟的伤处，望向亚瑟平静的眼神。

“没事的。”他用空余的手摸上梅林的头发，安慰道：“我很好。”

他把梅林锁在自己怀里，慢慢前行：“再跟我讲讲你的事。”

“比如说呢？”

“魔法。”亚瑟握紧缰绳，回应道：“给我讲讲你的魔法。”

05.

关于自己的天赋，梅林根本没讲出什么门道来。亚瑟对此表示理解。

毕竟他才五岁，能知道什么呢？

于是两个人的话题就渐渐从梅林的魔法转到了梅林生活的方方面面，亚瑟也渐渐看到了一个完整的，带着童真的梅林。

亚瑟认真的听着，有时会因为对方的描述而微笑。阳光此时柔和了一些，照在孩子雀跃的眼睛里，让它们变得更加澄净通透。而这双琥珀般的眼睛，此时正全心全意地注视着他，满心满眼都是信任。

这让亚瑟觉得高兴。这让他觉得他能够找回原来的梅林。

有了梅林的声音作伴，亚瑟觉得脚程都快了不少。他们在午后到达了埃尔多，孩子一到自己的地盘就激动起来，在亚瑟身前晃来晃去，偶尔也会露出疑惑的表情。他靠近亚瑟，轻声提问：“为什么大家看起来都老了很多？”

亚瑟转了转眼睛，思考了一会儿，决定还是不要回答这个问题。他们策马来到梅林的院子，迎上惊讶的胡妮斯。亚瑟冲她友好的点头，接着把坐在马背上的，迫不及待的梅林抱下来，让他能冲进母亲的怀抱。

“妈妈，这是亚瑟。”梅林看向亚瑟，又看向自己的母亲：“亚瑟，这是我妈妈。”

亚瑟和胡妮斯不约而同的微笑着，忽略梅林不解的眼神。

孩子的体力似乎是无穷的，比如现在，他们才刚休整了一阵，梅林就坐不住了。他跑出门去，过一会儿又跑回母亲身边，询问威尔的下落。

“我到处都找不到他。”梅林似乎有些沮丧：“他出门了吗？”

亚瑟和胡妮斯对望了一眼，还是说道：“他……可能跟着别人出去历练了。”他一边胡诌，一边打着奇怪的手势：“就是，你知道，他父亲是骑士，他可能想变得更像骑士一点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他父亲是骑士？”梅林更疑惑了：“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啊。”

亚瑟张着嘴愣了一会儿，接着他眨了眨眼睛，解释道：“这——这是你母亲刚才告诉我的，就在你跑出去的时候。”他打着哈哈，注意观察着梅林的表情。

他正皱着眉头，嘴巴也稍微撅起来，似乎是在思考。良久，在亚瑟笑的脸都僵住之后，梅林终于点了点头，看起来接受了他的说辞。

“那他有没有给我寄信？”梅林转过去缠着胡妮斯，这让亚瑟松了一口气。他模糊听到胡妮斯的解释，终于放松的靠上椅背。

但亚瑟没能放松多久。梅林在得到答案后又马上跑了回来，爬到亚瑟的腿上给他检查伤口。确认伤口没有感染后，他又回到地面，拽着亚瑟起身。

“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他这样说。

他们来到离村庄不远的河边，安稳地坐了下来。此时正是一天中较为凉爽的时刻，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，残余的阳光还足以照亮森林。亚瑟跟着那个孩子，看他不停地拾捡柴火，堆在亚瑟面前。

“我和威尔总会来这里。”梅林说：“我们会抓点鱼，带回去给我母亲，他会跑到我家来蹭饭，我妈妈很欢迎他。”孩子握着树枝，露出了怀念的微笑：“真希望他也在这。”

亚瑟把孩子揽到自己怀里，没有说话。

梅林不理解亚瑟的动作，挣扎着把脑袋从亚瑟怀里探出来，轻轻推拒着：“好啦，我还有正事没做呢。”

“正事？”亚瑟疑惑：“什么正事？”

小小的梅林冲他神秘地眨眨眼睛，踢掉了自己的鞋子。接着他挽起裤腿，迈入清凉的河水。

还好水流不是特别湍急，梅林也只占了个浅岸，亚瑟只用坐在河岸边，确保他不会自己跌倒。孩子却没工夫理他，专心致志地盯着湖水，在亚瑟能反应过来前猛得弯下了腰。

“看，亚瑟！”孩子抱着不停挣扎的鱼，跑到亚瑟面前：“是不是很棒！”他被大鱼甩了一身的水，不过这似乎并没有影响孩子的热情，他期待地扬起头，大大的眼睛就那样看着亚瑟，这几乎就是逼迫亚瑟把手放到他的头上，对他说“做得好”。

孩子得到夸奖，欢呼着上岸，他在地上找了半天，愣了一会才露出失望的表情：“我忘带桶了……”孩子坐在地上，难过的看向金发的王子：“我还想让你尝尝看的。”

亚瑟不以为然地掏出随身的匕首，从梅林手中拿过那条鱼：“没关系。”他说：“我们可以烤好了再带回去。”

他瞥了眼梅林，又对着那堆柴火点头：“试试看。”

梅林犹豫了一下，还是点燃了木柴。他没有念咒，只是眼底金光流转。他施了魔法，又看向亚瑟，带着忐忑和不安。

亚瑟却分神于他金色的眼睛，缓了一会儿才对他点头：“还不赖。”他剖开鱼腹，拔出鱼刺，头脑里满是从前的梅林。

他之前也会这样吗？亚瑟不禁想：在他们经历的一次又一次的冒险当中，梅林一直都这样使用魔法吗？那些莫名其妙的，被他当做胡言乱语的句子，是不是梅林保护他们的方式？

他不知道。

他把处理好的鱼用树枝串起来，把它递给梅林。梅林接过它，把它放在火焰上。

亚瑟转身去洗手，却发现梅林也跟了过来，他又去看那条鱼，它正自己飘在火上，时不时给自己翻面。

“怎么了？”梅林蹲在亚瑟身边，耸了耸肩：“这就是魔法的便利嘛。”

亚瑟拿他没辙。

坦白了秘密的梅林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，一步不离的黏着亚瑟，比如现在他就坐在亚瑟怀里，操控着一小串河水。

晶莹的水珠锁链般围绕在他们身边，衬着金色的夕阳。

“你为什么要捡柴火？”亚瑟好奇地看着身边的水滴，问道：“你不会认为这是什么特殊的传统吧。”

“我只是看你之前这样做，就以为是必要的。”梅林晃了晃手指，把河水送了回去，惬意的瘫在亚瑟身上，仰望着对方：“你不生气了吧？”

亚瑟摇摇头，无奈地忍受对方得意忘形的在自己怀里扑腾。他把孩子稳定在自己的臂弯里，尽量不去运动受伤的肩膀：“不过你确实挺喜欢粘我的。”

孩子的动作停了一下，他把下巴搭在亚瑟完好的肩上，似乎也有些迷茫：“我……想要贴近你。”他用后脑的黑发蹭着亚瑟的脖颈，像一只温顺的猫咪：“我不知道为什么。”

亚瑟抱着孩子，没有说话。

06.

他们回到家的时候，天已经很晚了。胡妮斯接过那个有些过火的烤鱼，哭笑不得的把它放在盘子里。亚瑟从行李中拿出常用的香料，撒在上面。

那确实是条很大的鱼，可还是不够三个人吃。两个大人优先喂饱了孩子，然后把昏昏欲睡的梅林放到床铺里。

亚瑟又和胡妮斯一起吃了晚餐，向她解释事情的原委。

“我很抱歉，胡妮斯。”他说，带着歉意：“我没保护好他。”

胡妮斯却露出了和盖乌斯相似的表情，她对亚瑟谅解的点头，收拾好桌上的餐具。

亚瑟没能睡着，他长久的坐在屋外，望着安静的天空。他终于能沉稳下来，思考很多事情。

梅林为他挡下咒语不过三天，可看看这三天吧。他的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。他的男仆，他最重要的朋友，他朦胧感情的出发点，是一个巫师。他骗了他，这么久，他也为此发了火。他一定吓到那个孩子了，冷静下来后他确实为此感到后悔。

这不关那个孩子的事，他是梅林在遇到亚瑟前的一个剪影，他什么都不知道，他只是依赖自己。可当时的亚瑟却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梅林，那个笨手笨脚，总拿乱七八糟的理由糊弄自己的梅林。有时他想他是不是太信任对方，才会心甘情愿的相信梅林的每一句话。

他并不是要求梅林和他之间一定要建立平等的信任关系，他是王子，这意味着梅林总会有一些事不会告诉他。他也能够在某一层面上理解梅林的担心——那可是魔法，是卡梅洛禁止的东西。可梅林的魔法却让他看到了其他的部分。

一些温暖的，自然的，可能是飘渺的幻影。

也许魔法不一定是邪恶的，巫师也不一定是。也许他们和所有人一样，有好有坏。比如梅林。亚瑟回想着那个在清晨扰乱自己梦境的可恶家伙，还是没忍住嘴角的微笑。

那个梅林。

“……亚瑟？”梅林拉扯着亚瑟的衣袖，揉着眼睛：“你不睡觉吗？”

亚瑟的思绪被孩子打断，他回头看向穿着薄薄一层睡衣的梅林，皱了皱眉：“你怎么就穿了这么一点儿？”他把梅林抱起来，尽量忽略肩膀的疼痛，把他送回床上：“快睡，梅林。”

梅林却抓住了他的衣袖，没有松手：“你也睡觉吧。”他似乎怕吵醒身边的母亲，轻轻扑到亚瑟怀里：“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？”他抬头看向亚瑟，带着期待：“威尔很少留宿，我还没跟朋友一起睡过。”

“可地上很硬，梅林，你就听话……”

梅林执着的盯着他。

“好吧……”亚瑟投降：“你可以趴在我身上，会暖和些。”

孩子无声的欢呼，整个人挂在亚瑟身上。他看着亚瑟为自己铺好毯子，感受着亚瑟覆在他背上手掌，把脸贴在他的胸口。

“晚安，亚瑟。”孩子打了个哈欠，闭上了眼睛。

“晚安，梅林。”

07.

如果能预料到今天早晨的情况，亚瑟绝对不会让梅林睡在自己身上。

亚瑟憋着呼吸，低头看着变回原样的梅林。他原本的衣服被现在的体型撑裂，零散的掉了一地。可是这不是重点，上帝啊。重点是梅林正不着寸缕的趴在亚瑟身上，双臂紧紧环着他，呼吸平稳。他似乎还念叨着什么，让亚瑟原本就不太安分的心脏更加颠簸。

老天。亚瑟快速的把被梅林踢到一边的毯子裹在对方身上，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回原地。完成这些后他喘了口气，飞快的离开了小屋。

老天，老天，老天爷啊！亚瑟蹲在地上，捂着被牵扯的伤口无声的哀嚎。梅林白皙的身体还刻在他脑海里，他似乎做了什么梦，嘴里还轻轻念着亚瑟的名字。

他真的需要冷静一会儿。

梅林醒过来的时候亚瑟正坐在屋外发呆，胡妮斯今早帮他换了草药，并给梅林准备了新的衣服。他能听见梅林在屋子里怪异的叫喊，估计是发现了自己没穿衣服的事实。

而当梅林穿好衣服匆匆跑出来的时候，亚瑟已经骑上了马，准备离开。

“亚瑟！”梅林急忙叫住他，神情紧张：“你要去哪？”他看到亚瑟肩膀上的伤口，表情更加绝望了一点：“哦，不——我以为我挡住她了。”

亚瑟沉默地看着他。

“我们为什么在这里，亚瑟？”梅林见他不说话，只能自己挑起话题：“这是埃尔多。”

“你不知道原因吗，梅林？”亚瑟面无表情地提问，又转而陈述道：“这是你自己要的‘奖赏’。”他说：“你替我挡下了女巫的攻击——这真的很多余，我得说一句——国王要我答应你的所有请求。而你，梅林，你想回家。”

他握着缰绳，控制着马匹的方向：“如果别人不知道，还以为我是个虐待仆人的混蛋，不让你休息，也从不让你回家。”

“我们都清楚你就是个混蛋。”梅林调侃道：“还是个皇家混蛋。”他拽住亚瑟的缰绳，试图阻止他离去：“你不能因为这种原因就把我扔在这。”

“我没有把你扔在这，梅林。”亚瑟没有妥协：“这是你的家乡。是你要回来的。”

梅林这才反应过来，亚瑟不是在开玩笑，他是真的想要自己离开。他有点着急，带着恳求的看向亚瑟：“拜托，亚瑟。你不明白，我得跟着你回去……”

“为什么？”亚瑟没有看他，尽量平稳的询问：“因为我是个好看的王子吗？”

“因为……什么？”梅林像被拆穿了秘密似的，脸突然烧了起来：“才不是因为这个，你在乱说什么啊？”

“你变成了小孩子，梅林。你吵着要跟我睡在一起，缠着我抱你，哦对了，你还说我是好看的王子。”亚瑟终于屈尊笑了一下，璀璨的阳光让梅林觉得他美好得不太真实，不过他嘴里那些讨人厌的话大大削弱了他此时的英俊程度：“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啊，梅林，我之前都不知道。”

“我才没有……”梅林为自己辩解，却忽然想起什么了似的，停住了话头：“所以你不是要自己回卡梅洛？”

亚瑟的表情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，他对梅林翻了个白眼，说道：“我不过是去买匹马，梅林。”他向梅林解释，带着笑意：“我可不想跟你骑一匹马回去。”

“这话应该我说，你这个傻大头。”

亚瑟敛了笑容，认真的望向微笑的梅林，他的眼睛还是那么真诚，他的情绪依然带着信任。可事情还是有所不同了，不是吗。

梅林不记得这三天内的任何事，这就同时意味着他不知道亚瑟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。

可亚瑟不想说出来。他希望梅林会自己告诉他，找一个合适的时机，挑一个合适的地点，又或许恰巧碰上一个合适的天气。

也许现在还不到时候，可亚瑟相信梅林会告诉他的。

他会的。一定会。

END